对话哥大杰弗里·弗里登：消费者和美企将为贸易壁垒付出代价

杰弗里·弗里登（Jeffry Frieden）刚结束了他的第一次夏季达沃斯年会之旅。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教授，是哈佛大学政治学荣休教授。

弗里登于2018年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凭借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的成就，深受学界业界认可。他的研究领域涵盖货币政策、汇率制度、国际贸易与金融全球化问题，尤其关注这些经济现象与政治的关系，他的代表性著作包括《全球资本主义：20世纪的兴衰》和《货币政治：汇率政策的政治经济学》。

2025年6月24日早上，弗里登在天津国家会展中心举行的夏季达沃斯年会的第一场平行论坛“新经济秩序的轮廓”，与香港交易所主席唐家成、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洪源远等人，探讨地缘政治环境下的全球贸易体系。

“关税只有在你准备撤销时，才能作为有效的谈判筹码。但如果真的撤销了关税，又与实现美国再工业化的目标背道而驰。”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谈及当前美国的贸易政策与关税战，弗里登直言不讳。

弗里登解释，当前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背后的逻辑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因素的体现。“特朗普2016年当选时，已清晰地表达了对全球化的抵触；拜登政府虽言辞有所缓和，却仍延续了大量贸易保护政策。这使得国际贸易局势更加复杂与微妙。”弗里登说。

当南方周末记者问到特朗普政府抛弃多边主义，未来是否会出现美国主导和中国主导的两套“平行体系”时，弗里登表示这种可能性存在。他强调，“有可能，欧盟、中国、巴西、印度这些对现有体系比较满意的国家，会继续推动这个体系。”

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与弗里登的对话：

特朗普贸易目标“互相矛盾”

南方周末：能否简要评价一下你对当前美国贸易战的看法？

弗里登：2016年特朗普竞选总统时，就明确反对国际贸易和全球化。所以2017年，特朗普一上台就立刻实施贸易保护主义，发动第一次贸易战。

当特朗普在2020年选举中失败、拜登政府上台时，很多人觉得，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但事实上，拜登政府虽然没有言辞上的咄咄逼人，但保留了很多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政策。到了2024年，特朗普再次竞选总统时，他非常明确地表示，想要“重新定义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角色”。几个月前，特朗普立刻就展开了一次非常激进的尝试，试图重塑美国在世界中的地位，尤其是国际贸易体系。

特朗普长期认为，由世界贸易组织主导的国际贸易体系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他想要修正这一点。

目前美国政府在贸易政策上有三种不同的目标，有些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就是说它们并不完全一致。

第一种目标，你可以理解为政府中某一派别的目标，要让美国实现再工业化，也就是说通过加征关税让制造业回流美国，可能出于国家安全的目的，基于我们需要有能力生产自己的钢铁、国家安全所需产品等。也可能出于经济目的，有一些产品，比如钢铁、铝、汽车等我们应该在国内生产。

另一种观点认为，我们要把关税当作谈判筹码，用关税来迫使别国政府在美国认为重要的政策议题上作出经济让步。

第三种观点是用关税作为筹码换取非经济领域的让步，比如外交政策、联盟问题等。这些都是政府内部有人谈论过的事情。

有趣的是，这两者其实有点相互排斥。因为你不能把关税当作谈判筹码，除非你能够把它们撤销。只有在你愿意取消关税的时候，它们才真正算是谈判筹码；但如果你取消了关税，那它们就无法帮助美国实现再工业化。这中间其实有点矛盾，但我认为，这正是我们可以用来理解贸易战目标的方式。

现在，贸易战是特朗普竞选纲领的核心内容。他一直称自己为“关税人”。他说自己最喜欢的总统是麦金莱，他在1890年制定高关税。我们要认真对待“关税”，这确实是特朗普政府的核心目标。他们正试图以此为基础，重塑美国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

南方周末：2025年4月2日特朗普发起的新一轮贸易战，是否真的能让美国产业复苏？不少经济学家认为关税会让本地消费者承担更高成本，你怎么看？

弗里登：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关税确实会提高美国国内商品的价格，这本来就是关税的目的。关税就是要让本国产业能够提价，不用和外国竞争。所以价格一定会上涨，其中有一部分是消费者价格，也有一部分是其他产业的价格。比如现在钢铁加征了25%的关税，钢铁价格就会上升。那所有用钢铁做原材料的企业，比如汽车行业，也要付更高的成本，最后也会把成本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所以毫无疑问，这会导致消费者价格上涨。

问题在于效果是什么。你刚才问，能不能让制造业回流？一定程度上，的确会有作用。如果钢铁加高关税，就会有企业选择在美国本土生产钢铁，而不是出口到美国。20世纪80年代也是这样，当时美国对日本汽车抬高贸易壁垒，日本汽车厂商就都来美国建厂，不想放弃美国市场。

所以，贸易壁垒确实可以让产业转移到美国本土，但因为现代制造业高度自动化，本来就没多少就业岗位。如果目标是让部分制造业回流美国，这样做大概率能达到一定目的。但也是有代价的，所有经济政策都有权衡，有收益也有成本。想把制造业带回美国的人，也得承认，代价就是消费者和本地企业承受更高的价格。

南方周末：特朗普提出“统一关税”，大幅提高对中国、加拿大、墨西哥等国的进口税。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会不会让他国贸易离美国越来越远？

弗里登：其实大部分国家现在是想办法保护自己免受美国影响。所以，国际贸易完全可以没有美国参与，美国只是减少了从全球采购。这本来就是关税的目的，让美国从全球买得更少。特朗普政府坚信，美国应该少买中国、欧洲、日本、越南的东西，加征关税就能做到。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德国、中国、越南这些国家就不能继续出口了，他们可以相互出口、卖给其他国家、卖给本国消费者。但他们确实得想办法处理原本要卖到美国、现在卖不出去的产品。

2025年天津夏季达沃斯年会的第一场平行论坛“新经济秩序的轮廓”，弗里登（右一）出席并发表演讲。图/世界经济论坛

贸易多边主义和美国领导力均陷入危机

南方周末：那你觉得，美国主导的国际经济体系正在经历转型？

弗里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二战后国际经济秩序有两大支柱：第一是美国领导力，第二是多边主义和美国领导。1940年代和1950年代，美国建立了一系列制度和政策，既有利于美国，也让其他很多国家受益。这是第一根支柱。第二根支柱是多边主义，就是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这类机构，美国通过这些平台承诺保证其他国家的利益，因为这些机构里所有国家都有代表权。这种多边组织或多或少能保证美国不会过度利用自己优势压榨他国。

现在，特朗普政府出于国际和国内两方面原因，对这两根支柱都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美国已不再是无可争议的全球霸主，因为中国崛起，俄罗斯、欧盟都是大的经济体，美国承担的责任太多，力不从心，可能不想再负担那么多国际责任。而美国国内也有很多人觉得，美国花太多钱、太多精力在全球问题上了，他们希望能更多关注自身。

不论国际还是美国国内，都在质疑美国的领导力。多边主义这一根支柱，美国政府也很明确表示不满意，他们认为美国应该多搞单边或双边合作，而不是听世界银行、世贸组织、IMF的话。有些政府官员可能想完全放弃多边主义，有些则想要改革，让多边体系更符合美国利益。不管怎样，这都极大地冲击了二战后国际经济和政治秩序的基础。

南方周末：如果特朗普政府抛弃多边主义，那未来会不会出现美国主导和中国主导的两套“平行体系”？

弗里登：有这种可能。要记得，二战后很长时间里就是两个体系：美西方主导体系、苏联等盟友的体系。我们总说布雷顿森林体系是美国主导体系，但其实那时全球三分之一人口都属于苏联等阵营。那样的体系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持续的，也许不太好，但也能存在。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怎么做。你刚才提到，是否有替代体系或者沿用当前体系。我认为，欧盟市场规模不亚于美国，中国是制造业大国。虽然欧洲对中国也有分歧，但它们不想打破贸易体系，也没有放弃多边主义。

所以（世界）完全有可能（出现平行贸易体系），欧盟、中国、巴西、印度这些对现有体系比较满意的国家，会继续推动这个体系。比如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特朗普上台后美国退出TPP，并没有让TPP终结，其他成员国认为这个协定不错，就继续推动，欧洲现在还想加入。所以，这说明虽然美国不再热衷或反感多边主义，但其他国家还是想继续，（平行贸易体系）无疑是一个合理且可行的预测。

南方周末：在当下不确定的经济环境中，我们怎么界定“赢家”和“输家”？

弗里登：谁赢谁输，要随着时间推移才能看清。现在特朗普政府正押注于改变美国的全球角色，这才能让美国获益。我觉得这存在问题。短期内可能会有协议、谈判、承诺，有些可能对美国有利。

但美国在上一轮全球化秩序里其实过得不错，美元是世界货币，美国经济在全球化时代增长很快。在我看来，美国在那个时期并没有受罪。

真正的问题是，美国国内谁在受益，很多人觉得，美国经济增长的好处并没有均衡分配，大部分好处给了精英、有大学学历的人、大城市人口。这确实是问题。但美国整体表现还不错。

我不确定特朗普的贸易政策能否带来其预测的快速经济增长。

2025年6月25日，杰弗里·弗里登与中美专家出席夏季达沃斯的一场论坛。 图/顾月冰

人民是经济体保持核心竞争力的关键

南方周末：现在全球有了金砖国家等新兴经济体。这对原来的美国主导的体系有影响吗？

弗里登：发展中世界的很多新兴经济体其实都从上一轮体系中获益巨大。比如中国。中国1979年后经济飞速发展，中国如果没有获得全球市场、资本、技术和知识，是无法有这么快增长的。那些像中国一样利用好这些机会的国家表现都不错，虽然不是每个国家都做得好，但很多都表现不错。

如果全球经济真的关闭，对新兴经济体来说会非常艰难、非常不利。它们通常比发达国家更依赖开放的全球经济。

南方周末：一个经济体如果要长期保持竞争力，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弗里登：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民。关于政府或国家应该投资什么，每个国家情况都不同。如果你有石油，就该开采石油；如果有肥沃的土地，就该发展农业；如果人口多，可以发展制造业。这些都是具体情况。但从历史和最近成功国家的经验来看，国家要想成功，关键在于投资于国民，包括教育、医疗、基础设施，满足基本民生，把更多人纳入现代经济。成功的秘诀就在于此，不是某个产业或经济政策，而是投资人、让更多人参与现代经济。那些把人民排除在现代经济之外的国家，最终都遇到了政治、社会、经济等各种难题。

南方周末：我想问一个大家都关心的实用性问题。现在处于经济低迷期，很多人都在寻求更优的投资方案，如果我们银行账户有100万美元，作为经济学家，你建议我们该怎么储蓄或投资？买黄金还是买点别的？

弗里登：其实没有什么秘诀，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在这种不确定时期，很难判断什么投资是正确的。我不会给别人投资建议，我兄弟们总是问我投资建议，我都说我不做投资顾问，他们再三追问时，我就说：我给你个建议，但要是结果不好，别怪我，我其实并不比别人更知道全球经济会发生什么。

回到我之前说的，对个人来说，最安全的投资是投资自己，比如接受教育、提升技能、建设好家庭、家庭经济。这些一旦得到，谁也拿不走。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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